“康熙五十一年三月,余在刑部狱,见死而由窦出者,日四三人。”这是清代散文大家方苞所作《狱中杂记》的开篇。他看见犯人死了,由墙洞里拖出去,平均每天总有三四个,不觉心里疑惑。跟他同一牢房、曾经做过洪洞县长的杜君对他说:“这是生瘟疫了。现在天时正常,死的还少;过去有多到一天死十几个的。”康熙五十年(1711年),方苞因《南山集》案牵连入狱。这篇文章是方苞出狱后,追述他在刑部狱中所见所闻的记录。他的记录成为我们一窥那个时代的司法景象。
古代司法体系中权利保护、正当程序的缺失,导致坐过监狱的文人不少。唐代骆宾王、沈佺期、李白、王维、储光羲、刘长卿等人都曾经锒铛入狱。李白因为支持永王璘,差点丢掉性命,坐狱、流放都曾经历过。不过,他们在监狱的时间大都不长,相关的作品也不多。宋代对文人士大夫比较优待,但两宋却都有文字狱。大诗人苏东坡因为写诗涉及“讥刺”,被新党控告而下狱,这是文史上着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苏轼《狱中寄子由》云:“柏台霜气夜凄凄,风动琅珰月向低。梦绕云山心似鹿,魂飞汤火命如鸡。眼中犀角真吾子,身后牛衣愧老妻。百岁神游定何处,桐乡知葬浙江西。”诗人凄惶得“心似鹿”“命如鸡”,把狱中的凄凉无助、忐忑不安写得极为生动,千载以下,犹在目前。
南朝范晔是个有才华和学识的史家,卷入了一场宫廷政变,企图搞掉宋文帝刘义隆,扶持义隆的弟弟刘义康上台,不料被人告密,下廷尉狱等死。范晔在狱中赋诗为自己送行:“祸福本无兆,性命归有极。必至定前期,谁能延一息。在生已可知,来缘尽无识。好丑共一丘,何足异枉直。岂论江陵上,宁辨首山侧。虽无嵇生琴,庶同夏侯色。寄言生存子,此路行复即。”他最后想在刑场上表现得洒脱一些,像临刑前还要弹奏《广陵散》的嵇康,或像慷慨赴死的夏侯玄那样。实际上,他只是个平常人,刚到刑场时还能挺住,待“妹及姬妾来别”,则“悲泣流涟”,露出了凡人本色,被与他一起受刑的外甥取笑。
宋琬是山东莱阳人,宋家是莱阳着名的乡绅。其父应亨是明代的官吏,死于抗清战争,崇祯皇帝为之“素服”并“深自引咎”。宋琬入清为官,清廷对他很有戒心。顺治间,宋琬两次入狱,起因都是受人诬告。他前后坐牢三年有余,不仅在狱中写了不少纪实诗篇,而且还写了一个杂剧《祭皋陶》。他的作品记录了那个时代诉讼与监狱的黑暗和恐怖,读之不寒而栗。
西方作家中,在监狱中写作最为着名的作家首推出身普罗旺斯贵族世家的萨德。萨德1777年因为一系列伤风败俗的行为而被捕,被关进万塞讷的监狱,后被转移到巴士底狱。他的余生大部分在监狱中度过。身为侯爵,萨德在巴士底狱有一个自带家具的套间和一个有600册书的图书馆,图书馆由他的贴身男仆打理。在狱中,萨德用两周时间完成了小说《朱丝蒂娜》的初稿,37天就写完了《索多玛120天》25万字的定稿。1788年,在坐了11年牢之后,萨德共写出8部长篇小说和故事集、16部历史小说、2卷随笔集、1册日记和大约20个剧本。
意大利思想家、作家康帕内拉的名着《太阳城》,也是在监狱中写成的。1897年,王尔德在狱中写出了《自深深处》。1942年,因盗窃罪入狱的让热内在狱中写出了处女作《鲜花圣母》。连拿破仑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之后,还口述了他的多卷本回忆录。欧亨利是在担任监狱医务室的药剂师之后才开始认真写作的。此外,写监狱的作家作品不少,陀斯妥耶夫斯基《死屋日记》、索尔仁尼琴《古拉格群岛》、伏契克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、葛兰西《狱中札记》、柏克曼《狱中记》、薇拉妃格念尔《狱中二十年》……顺便说一下,中国现代作家陈白尘、艾青、邓拓等一大批早期都有过监狱生活经历,不少在国民党监狱待过的人写出了直击人心的作品。中国作家都非常喜欢捷克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及其作品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,那是鼓舞革命斗志的红色经典。
1943年5月1日,轮到“放风”时间了,伏契克带队做了一套特别的健身操,第一节:抡大锤;第二节:割麦。这幕哑剧是他们的“五一”宣言:勇往直前,决不叛变。所以,也许一个人的悲剧属于一个时代,但美德和伟大只属于他自己。
学者王学泰曾经幽默地说,当今作家要写监狱生活,临时到看守所或劳改场假装“犯人”待个十天二十天,去体验一下“生活”就是很敬业的了,而司马迁在《报任少卿书》中分析曾经的王侯将相,一旦丧失权力,进入牢房“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于圜墙之中。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抢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,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”。这种身份意识和由此产生的心态,绝不是“体验生活者”所能获取的。
如今,监狱文学逐渐式微,这朵奇葩很难得寻,虽原因多种多样,却正说明了紧随法治进步的时代变迁。